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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按语：写得让人心酸的文章是不是好文章呢，当然是。
一想起当年内退的情景，刘心语老师的心里便充塞着一种酸涩的滋味。
那天早上六点半不到，家住矿中六七里外的心语老师像往常一样气喘吁吁地走进办公室，准备去给学生上早读。还没来得及放下拎包，就见校长盛其林兴冲冲地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他来到一位平日里不肯多看一眼懒得理睬的老教师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老伙计，这回我们可要说再见了，上面来通知了，你们今天就内退！”说这话时他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得意，然后像一阵风似地刮出了办公室。
其实对于内退大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半年前学校的大会小会上五十三岁的盛校长就不断地发布传闻，说是矿区内几所企业中小学由于生源逐年减少将要提前内退一批老教师，以不断招进新教师，补充学校的后备力量。说什么老教师年龄大了，力不从心啦，教育教学方法陈旧啦等等，年龄四十七八岁以上的女教师都在内退之列，所以大家也都也都有了提前内退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却来得如此匆忙。
刘心语从容地坐在了椅子上，心里暗暗思忖，退就退吧，又不是我一个人，前几天学校统计时说符合这批内退的教师有十几名呢，其中有几名教师比自己还小。好歹说到年底自己就满四十七周岁了。内退回家虽说工资减半，能开三百元多点，但只要爱人柳明不内退，(柳明和心语同在一所学校工作)生活上节俭一些，日子也照样能维持下去。想着想着，心语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在心中油然而生，不知柳明在不在此次内退的名单上啊？
不一会儿，有人拿来了退休名单，心语迫不及待地挤上前去一看，她一眼就发现了柳明的名字被列到了名单的最前面，随后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内退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柳明无论是按工龄还是按男教师规定的内退年龄都还不够啊，他满打满算还不到四十八周岁，这就内退了！而学校有两名男教师比柳明年龄还大几岁却不在名单上。唉，都怪他平日里脾气不好，几次因工作顶撞盛校长，自己劝他也不听。盛校长曾扬言说：“哼！谁惹我，我让他死过去！”这不，俩人一下子都下班了，这回真的要死过去了！想到这里，心语眼中不听话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使劲抑制也无济于事，只好任其留流淌，她怕同事看见，不停地用手抹着，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了下来 ，她赶紧从办公桌里抓出张纸来擦。心语担心啊！两个人同时内退回家，每月六百多元钱的工资，双方都有年迈多病的老人，关键是还要供正读大一的儿子，怎么办呢？
接下来学校便通知内退的十几名教师去楼上会议室开会。盛校长神情冷酷一脸横肉地坐在前面，从他一双挺大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到一点温情。他嚅动着不十分清楚的口齿动员大家说：什么上级有文件了，没办法啦，内退是好事啦云云。(说的是不错，但他咋不肯内退，其实他比每一位内退人员年龄都大呢)接下来便拿出纸来让大家写内退申请。一名老师说：“内退可以，但工资太低，我们不是自愿的，不写！”盛校长一听这话，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声吼道：“请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否则，大家都不好看！”
又有一位老师说那我们的月票都办到了年末，还有两个月的钱不坐车了能给退回来吗？虽说只有二十几元钱，但我们内退工资那么少，二十几元也是钱啊！坐在角落里教师节刚刚评上“学科排头兵”的孙老师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有两个月就到元旦了，年末学校分福利发米面时还有我们的份儿吗？”盛校长一听这两个人的话脸色更加阴沉起来，斜着眼睛扫视了一圈大家，然后便连讽刺带挖苦地说：“月票钱又不多，真是小家子气；要福利，这不是给学校提无理要求吗？已经离开了学校，要什么福利，简直就是无理取闹！”接下来，一顿杂七杂八叫人心寒的话从他的嘴里一句一句地蹦了出来。一时间全场气氛沉闷了，没有人再敢提什么无理要求了。有两位领导为了打破僵局连忙装腔作势，软硬兼施地打起了官腔，最后，总算是有一位领导说了一句叫人暖心的话，说大家内退以后谁有啥困难还可以找学校，学校不会不管大家的。于是大家便悻悻地，极不情愿地，灰溜溜地填写了内退申请书。
接下来，便是刻不容缓地让大家马上交接工作。心语所教的课程和班主任工作交给了一位新来的小姑娘。她一边流泪一边在默默地收拾办公桌和抽屉，把那一本本浸透她汗水的备课本，教科书还有教学笔记等资料一样样仔细地装入纸箱里，没留下一张纸片，这是她一生的心血啊，她哪一本，哪一张都不舍得丢掉，足足装了两大箱子。
此时，心语的心口像压了一大块石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一阵阵地心痛，撕心裂肺的那种痛。她多么热爱她所从事的教师工作啊，从二十一岁起当上了老师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讲台和孩子们。记得那年她高考落榜后经人推荐到了山里一所偏僻的学校去当老师，报道那天还下着雨，校长专门派两名教师去火车站接她，当时感动得她心里热乎乎的，她在那所学校一干就是十几年，后来才调到了这所矿中。如今在这里工作也有整十年了，且不说有没有功劳，忽然来个什么内退，学校不开欢送会也就罢了，怎么也得让你给学生上完最后一课啊！就连法国作家都德笔下的韩麦尔先生，当法国即将沦陷之际他不是也沉着冷静地给他心爱的学生们上完《最后一课》吗？眼前，就这么急火火地让你交接工作，立马走人，好像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一样，这着实让心语的心里万般难受啊！
拍着胸口说，几十年来，为了工作心语恨不得把命都搭上了。那年寒假，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为了不影响工作，开学后她身体还没恢复好便上班了。当时正赶上省教育部门里来学校检查工作，由于她平日里喜爱擅长剪纸，学校安排她除了正常繁重的教学带班工作外，要利用业余时间抓紧为学校制作做六块板面的剪纸宣传画。领导的安排心语欣然接受，这起码体现了学校对自己莫大的重视啊！于是，那段时间她起早贪黑地查找资料，设计图案，精刻细雕。终于，她的作品赢得了上级领导们的交口称赞，又是拍摄，又是录像，还上了某电视频道。而后，她连一分钱业余劳动的补助没得到不说，还因劳碌而导致血压低了很长时间，这些心语虽心里不快，却从未与人说过。
前年冬天，正赶上她教初三毕业班，周末上班途中，天冷路滑她不慎摔倒将右臂摔骨折了，她只在家休息了一天。星期一她右臂吊着绷带，像一位刚从战场上负伤的勇士一样，又站在了讲台上。中考将近，她不能因为自己而影响了学生们的学习啊！课堂上，有时她细心地讲解，让学生做笔记，有时她口授让科代表替她板书，实在重要的难题她便用左手书写，几个月下来，她不但练会了用左手写字，而那年中考的成绩也是格外喜人。
心语之所以拼了命的工作，一方面是她从心里着实珍惜热爱教师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平日里，不管她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她往讲台上那么一站，看到孩子们一个个求知的眼神和天真的笑脸，她的心里便充满了七彩阳光。另一方面，近年来学校随着生源的减少和大学生的不断引进，盛校长每次开全校教工大会时都要唠叨上几句，什么学校超员了，什么末位淘汰了，什么下岗啦等等，生性要强的心语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她万不能因为自己身体状况而被末位了啊！
傻傻的心语啊，有时竟然天真地想，生点病算啥，能坚持就坚持吧，学校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是离不开自己的，否则，中考可能会考砸，学校升学率也要受到影响。唉！现在心语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是缺了谁地球就不正常运转了。这不，今天就要如此狼狈地和自己所热爱的事业说拜拜了吗！还提这些干什么呢？
同一办公室的几位内退教师都在默默地收拾东西，坐在心语对桌教外语的李姐说她已提前得到了内退消息，昨晚就已趁着月色让爱人陪着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搬回了家，免得今天办公室里人多尴尬，也怕自己难以控制住感情。
心语发现坐在门口的教数学的杨老师神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说，她是这批内退教师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暑假刚过四十六岁生日。她能不愁吗，丈夫爱喝酒，赌博，本来就一脚踢不倒的工资从来拿不回家来。家里有个婆婆要养，还有个儿子也在读大学。她平日里的仔细劲是出了名的，办公室里和她要好的张老师常与她开玩笑，说她一根黄瓜能熬三次汤，她此时也一定也在为今后的日子担忧呢！这恐怕以后一根黄瓜要熬四五次汤了！
教研组里平日最活泼开朗的要数教语文的郭老师了，他虽说是语文组长，年龄又最大，却最爱和大家开玩笑了。记得那次有人给他出谜语：下东风雨，牛尾巴朝哪个方向？他扭动着身体站在办公室的地中央，把手放在屁股后面当尾巴转来转去，可无论怎么比量始终也搞不明白下东风雨时牛尾巴到底朝哪，乐得大家哈哈大笑，终于有人告诉他了谜底，无论刮什么风，下什么雨，牛尾巴都始终朝下……。一向平易近人的郭老师无论何时总是笑呵呵的，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爱戴。
此时他也面无表情地在默默收拾东西，他把一本本“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和一些论文证书，还有学生参加学科竞赛的获奖证书，及一张张和几届毕业班学生的合影，还有历届学生从外地寄给他的节日贺卡等都找出来了，摆满了桌子，他一张张翻拣着，之后便整整齐齐的装在了纸箱里，这些证书照片与贺卡记录了他一生从事教育工作的业绩和汗水，记录了他与孩子们几十年的呕心沥血的工作历程。他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教育事业，热爱孩子们啊，他怎么舍得丢下这些呢？
心语老师和所有的内退教师都知道，退休是极为正常的事，谁都得退休，连中央领导也概莫能外。只是干嘛弄出个内退，四十六七岁，正是干工作的年龄，正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爬坎儿的当儿，就要离开自己所热爱的岗位回家了；内退就内退，既然“一刀切”，干嘛有的人年龄比其他人都大，却要留下，好像缺了哪只鸡蛋就做不成蛋糕似的；既然要内退了，也应像小孩要断奶似的，给大家一两天适应期，心平气和地交代工作，办理离校事宜。干嘛某些人毫无情面，连个微笑都没有，虎着个脸迫不及待地将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师们立刻就要扫地出门……。想着想着，心语的眼泪又来了。
大约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十几位内退的老师各自带着自己的东西就像被母亲抛弃了的孩子一样离开了矿中学校，离开了自己为之工作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心语和爱人柳明也带着满满的几箱课本、教案、还有她的剪纸作品等东西踽踽地走出了校门，当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心语再一次深情地回望他所工作了几十年的学校，在心中默默地说：别了，我的校园，别了，我所热爱的教育事业，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位自由人了！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随着柳明缓缓向家走去。
后记：有人说过，当一扇门向你关闭的时候，另一扇窗就会为你开启。离开学校不久，那年内退的老师们也都先后打开了自己的那扇窗。小杨老师在家办起了数学辅导班，每天仍围着孩子转。郭老师被一所老年大学聘去，一不小心升级了，变成了“大学”老师，虽说给的报酬不多，但也开心。李姐和大学毕业的女儿在家门口办起了一所幼儿园，她兼保育院和炊事员。还有杨老师，马老师，她们有的看孙子，有的卖保险，也都自得其乐。而刘心语和柳明老师呢，听说从未出过远门的他们双双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去了南方一所私立学校应聘，又继续当老师啦！对了，那年元旦，十几名内退老师都意外分得了矿中分发的福利，每人一袋米和一袋面。不过，听说是有路见不平者给矿区教育局的领导打了电话......
